死亡潜伏在这座小村庄里,遍布各处。
【资料图】
尼古拉·扎哈罗夫中尉能感受到,却闻不到——温度顶多有零下三十度,所以任何死去的东西都会迅速冻硬——但他知道,死亡就在那里等待。跪在森林边的一根风倒木后方,他透过望远镜观察空地上结实的木屋群,查找和倾听活动的迹象。
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炊烟都没有。一切都很平静。
作为死亡的另一个标志,乌鸦栖息在附近的树上。他注意到,乌鸦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以及跟小村庄的距离。
包括扎哈罗夫在内,他的队伍有十个人。他跟另外七人都配备了波波沙冲锋枪。瘦削的下士奥赫钦更喜欢配有PE光学瞄准镜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眼神凶狠的红头发二等兵卡明斯基是个大个子,负责DP-28轻机枪。这件武器在他手里就像一件玩具,就连通常由助手为他携带的沉重备用弹盘他也轻松地背在肩上。另外每个人还有一颗RGD-33木柄手榴弹。
他们穿着抵抗极寒的服装:棉袄和棉裤、羊毛秋衣、绒线帽、毛皮手套和毡靴。为了伪装,他们在最外面套上了白色的连帽雪衣。
紧张的情绪让他们的感官更加敏锐,格外关注周围的环境,最轻微的气味或声音都能让他们警觉起来。他们对敌人的特征非常了解。
扎哈罗夫吹出一声鸟叫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做了一个手势。他和另外六人走出隐蔽处,小心谨慎地接近村庄,积雪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
这个聚在河岸上的极小型定居点曾是一座古老的贸易站和几家商店,近一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开展本地毛皮贸易。
仅仅几分钟的疯狂杀戮就灭绝了这里的所有人口。
在泥泞结冰的街道上,战士们发现冻住的苍白尸体和尸块躺在僵硬的衣服碎片中,一摊摊血液和血块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冰。村民们都被撕碎:头颅、四肢和内脏到处散落。所有的人都遭到啃噬,骨头被掰断,骨髓被吃掉,头骨被砸开,脑髓也被吃掉。对食腐动物而言,这是一场可怖的盛宴。不过正如扎哈罗夫所料,没有一只动物在附近游走。跟乌鸦一样,狼也躲得远远的。
一只狗蜷缩在木棚后面,吓得连呜咽都不敢,它应该是某个人可怜的宠物。杀死并吃掉村民的家伙不喜欢狗肉。
战士们冷静地审视这场残杀,对这样的暴行已经司空见惯。这不是他们头一次出任务。他们都是上过前线的老兵——身经百战。每人都获得过战斗奖章,有几个人还获得过至少一枚负伤勋章。
扎哈罗夫再次伸手示意。卡明斯基俯卧在地上,用机枪瞄准这条街道。然后,上士谢尔盖·克拉夫琴科率领三个人,悄悄来到最近一间木屋的后方,躲在窗户的下面。谢尔盖是扎哈罗夫的副手,一个来自乌克兰的矮胖子。随着一声巨响,门被踢开,他们手按着扳机冲了进去,也做好了随时投掷手榴弹的准备。确认小木屋里没人后,他们继续检查下一栋建筑。
全部搜查完毕之后,克拉夫琴科迅速回来,把结果报告给一直待在卡明斯基身边的上司。
“没见到敌人,中尉同志。”
“我猜没有幸存者。”扎哈罗夫说。
“没有。”
扎哈罗夫朝奥赫钦点点头,后者开始检查被杀村民身上的爪印和咬痕。他蹲下来研究被血染成粉红色的雪地上的一个脚印,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个脚印大约是男性脚掌的尺寸,有三个带爪的脚趾,让人联想到鸟。他绕了一圈,仔细检查村庄外围的其他足迹,然后回来报告。
“中尉同志,一共十个。夜间发动袭击。”
“它们来自哪个方向?”扎哈罗夫问。
“东北方向。它们现在正朝西南方向走。”
扎哈罗夫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克拉夫琴科。“我们开始行动吧,往东北方向走。”
“我们不追踪它们?”克拉夫琴科问。
“不,其他部队将要拦截它们。我们的任务是找到它们的洞窟。发信号说我们发现了袭击的迹象,它们正往西南方向行进。”
“是,中尉同志。”克拉夫琴科招来一名二等兵,大声说出命令。
红军拥有的无线电台比较少,这支队伍没有。为野战电话铺设电线往往不切实际,所以团队之间的沟通通常靠信使和信号弹来实现。这名战士根据他的信号图装好信号枪,对准天空发出一颗紫白双星信号弹,弧光高高地划过天空。
秘密战争断断续续地进行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从未在苏联媒体上提及,苏联领导也从未公开承认。国内安全事务向来如此。
扎哈罗夫记得他从第一次搜索和摧毁行动中归来,得到了上级的祝贺,被授予红星勋章,然后被直截了当地告知,要是把看到的东西传到所在部队之外,他将被送到劳改营。
秘密战争中出现间歇,但随后那些东西又会回来。只不过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在隆冬时节,夜晚最长的时候,西伯利亚北部会出现神秘的洞窟,那些东西会出现,渴望吃到人肉。它们从不猎杀动物,只猎杀人。莫斯科不得不再组织一项行动来根除这些嗜血的生物。
它们没有正式的名字,因为它们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物种。苏联科学家争论它们是否就是神话中的野人——高加索的雪怪,西伯利亚的丘丘尼亚[21],或者乌拉尔山区的门克[22]。不过传说把它们都描述得跟猿类或人类相似,甚至可能是存活下来的尼安德特人,而袭击村民和牧民的可怕生物绝对不是人类或猿类。在民间,它们只是被称为乌比,这是俄罗斯人对吸血鬼和饿鬼等吸血怪物的通称。
苏联境内的安全行动通常由内务人民委员部——NKVD——的内卫部队,即约瑟夫·斯大林冷酷无情的秘密警察负责。但这些准军事部队缺乏必要的专业训练。猎杀饿鬼完全不同于大规模逮捕和驱逐所谓的“人民的敌人”。1936年,内务人民委员部的一个团在通古斯河中游被歼灭后,搜索和摧毁行动由红军接手。
一支特别的非正规部队成立了。X特种部队,通常简称为X部。X不是西里尔字母,而是拉丁文,取自未知变量的数学符号,因为他们对抗的生物是未知物种。该部队由经过冬季战争适应性训练的士兵,最好是那些在生活中曾是捕猎者或猎人的士兵组成,其独立支队设在西伯利亚的前哨基地。每当有饿鬼入侵,战斗小队就会追捕这些生物,消灭它们,并摧毁它们的洞穴。
不过,克里姆林宫在一九四二年末收到关于饿鬼重新开始活动的报告,将其标注为低优先级。前一年纳粹德国发动大规模入侵,当时苏联正与其陷入惨烈决战。所有可用的部队和装备都需要补充到在殊死战斗中遭受重创的明斯克、基辅、列宁格勒和莫斯科,X部被削减为一支象征性的部队。战前,扎哈罗夫的队伍有一个排的规模,现在只剩一个班。
扎哈罗夫用六分仪进行太阳观测。这个地区没有准确的地图,他把他们的行动和位置记录下来。
当其他人都不在旁边时,克拉夫琴科问道:“请求自由发言,中尉同志?”
“没问题,谢尔盖·帕夫洛维奇。”尽管他们的军衔不同,但私下关系很熟。聪明的下级军官会听从并学习他们的高级军士的意见,扎哈罗夫非常看重克拉夫琴科的经验。他的年龄几乎是扎哈罗夫的两倍,曾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内战。
“支队的队伍部署间隔太远,”克拉夫琴科说,“我们没法相互支持,无法协同巡逻,不能充分扫荡每个区。如果一个小队遇到了太多的饿鬼,可能还没等其他小队前来帮助,它就被消灭了。”
“我提出过这个担忧。”
“请问少校怎么答复?”
“他说,如果我们这样分散开,就可以覆盖更大范围。报告的饿鬼不多,所以他相信每个小队如果遇见都能处理得了。”
“到目前为止只发现了几个,这是不假,但谁能保证不会有更多呢?我们没法知道每年冬天会出现多少。”
“我明白。”
克拉夫琴科叹了口气。“为什么莫斯科给我们派来一个新的支队指挥官?他没有这类行动的经验?我们人手不足已经很艰难了。”
“我们执行命令。”
“明白,中尉同志。少校至少说过我们请求飞机支援的事情吧?”
“没说,我也没指望过。支持我们的同志在斯大林格勒作战是莫斯科现在的首要任务。”
他们回到了树林,死去的村民被留在原地,以后别人会来处理。村庄本身将被荒废,现在没人愿意生活在这里。
附近山沟里的三名战士牵着这支队伍的马,动物们从结霜的嘴里呼出雾气。西伯利亚的大部分地区仍然是原始的荒野,机动车无法通行。这些马匹是毛茸茸的小型雅库特马,属于耐寒品种,在这种残酷的气候中成长起来,主要靠野草为生。
队伍挂上武器,跨上马鞍,向饿鬼来的方向骑行。在呼啸的西南风中,脚印一直延伸到河岸,越过平坦光滑冰面。每年这个时候,冰层很厚,骑兵踩上去也没有问题。到达对岸后,他们扎进了森林里。
奥赫钦在前面侦察,他那双漆黑的杏眼能识别出饿鬼经过的痕迹——折断的树枝、磨损的地衣和雪里的脚印,但没有粪便,饿鬼不会留下排泄物。队员们排成一列纵队,谨慎地沿着脚印骑行,而不是越过它们,以免毁掉任何线索。追踪很容易:他们的猎物没有努力隐藏。
被分配到X部,扎哈罗夫觉得自己很幸运。其行动的性质意味着战场上指挥官必须拥有比他们在红军中通常享有的更多的自主权。这种相对的独立性随着最近政委的降职而增加,政委们被降为顾问的职务,不再与军官实施双重指挥。
不过,能否保住自己的指挥权仍然取决于结果。在苏联,从来就不允许失败。即使你是元帅,也有可能被判到劳改大队刑罚营或古拉格服役,或者被处以极刑。
不是说好结果能保证安全。在“大清洗”期间,成千上万人被监禁或枪杀。
每个师都有一个附属的内务人民委员部特别机构。幸运的是,X部中这个机构的负责人是个酒鬼,他的妻子对资产阶级的奢侈品颇有眼光。部队指挥官谨慎地提供了大量的伏特加和皮草,以确保每周都得到光鲜亮丽的报告。
队伍随足迹穿过荒凉的针叶林。灰色的落叶松像一副副站立的骨架,去年秋天就已经落下了针叶。林中鲜有灌木,空地上有几丛褐色的草从茫茫白雪下支出来。西伯利亚不仅极其寒冷,而且也非常干燥。许多地区其实很少降雪,不过一年中的降雪会在地面存留至少六个月。人类在这里的唯一痕迹是小型重物陷阱,冬季是狩猎紫貂的季节。
每年这个时节,白天都很短,蓝色的天光只持续四个小时左右。金色的太阳直到上午将尽才升起,勉强维持在地平线上方,然后下午过半就会再次落下。
在某个地方,战士们都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长长的哀号,尖厉的叫声不像是人或动物发出的。他们不时听见这个叫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互相投去心照不宣的焦虑眼神。
“饿鬼。”克拉夫琴科喃喃低语。
扎哈罗夫举手示意停下。他瞥了一眼周围的树木,一棵近五十米高的树耸立在其他树木上方。他把望远镜递给奥赫钦,说:“上去看看能不能发现它们。”
奥赫钦把尖钉绑在靴子上,沿着树干往上,爬到最低的枝丫,再攀着枝丫爬上去,最后坐在靠近顶部的一个分杈处,慢慢扫视各个方向,然后迅速爬了下来。
“中尉同志,十二个饿鬼在东北方向两千米处沿着足迹向我方移动,”他说,“还有十个饿鬼在西南方向一点五千米处追踪我们,来势凶猛。第二组可能是袭击小村庄的那群,它们一定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它们现在要捕杀我们,”扎哈罗夫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说,“我们可以挖战壕备战,同时召集其他队伍。”
克拉夫琴科摇了摇头。“等人赶来天都黑了,我们相距太远。那样饿鬼会有优势,因为它们能夜视。”
“那我们最好趁现在还是白天,而且敌方两股势力还没有会合,立即发起进攻,消灭身后那些,然后再消灭余下的。”
克拉夫琴科咧嘴一笑,露出了一颗金牙。“我们会打它们个措手不及。”
队伍掉头向他们来时的路快马返回。不久,马匹发出嘶鸣,它们嗅觉敏锐,捕捉到饿鬼的难闻气味。
在一座高地后面,战士们下马,交给三个人牵着。奥赫钦和卡明斯基爬到顶部居高临下的观察位置,而其他人则在扎哈罗夫的带领下,在高地前排成一个小规模战斗的阵型。
十个饿鬼在前面的树林中奔跑。
它们是瘦长结实的生物,有着灰色皮革般的皮肤,完全没有毛发。像猿猴一样向前俯身奔跑,如果完全直立的话,身高都会稍微超过一米五。瘦骨嶙峋的长臂几乎伸到了地面上,末端是长着黑色弯爪的粗糙的手。它们是两足动物,每只脚有三根脚趾,也都长着利爪。狭窄的头部有尖尖的耳朵,狭长的鼻孔,斜挑的黄眼睛里暗中闪烁着贪婪的饥饿感。它们龇着沾满口水的獠牙,飞快地吞吐着蓝色分叉的长舌头。
即使是微弱的日光也会影响它们的视力,所以它们没有立即看到战士。
一颗黄色的信号弹发射出去,提醒其他队伍发现了饿鬼。然后,奥赫钦的狙击步枪开火,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一个饿鬼蹒跚了一下,一百四十七格令[23]的七点六二毫米子弹洞穿它的左眼,将其后脑炸开,喷出黑色的汁液。它向后翻倒。
其他饿鬼愤怒地四处寻找火力点,同时第二、第三个接连被爆头消灭,最后它们发现了人类。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它们冲了过去。其中一个仰起头,发出一声飘忽不定的长鸣,叫声在森林中回荡,让战士们不寒而栗。
“开火!”扎哈罗夫喊道。
饿鬼迅速而且灵活。战士们站在原地开火——他们的冲锋枪发出迅疾刺耳的嗒嗒声,身后高处的DP-28轻机枪发出稍慢一些的击发声,不时点缀其间。
这些生物冲进铅弹组成的风暴。它们被数十发子弹打成筛子,跌跌撞撞地倒下,它们的体液喷溅到地上时咝咝作响,瞬间融化接触的雪。一对饿鬼向左转,试图包抄队伍,但是无济于事,这招早被预料,它们也被击倒,最后一个倒下的距离战士们仅有几米之遥。
大家停止射击,重新装弹,肾上腺素缓缓从血管中消退。扎哈罗夫注意到克拉夫琴科正在平静地包扎一个手腕。
“受伤了?”他问。
“它们的血溅到我身上一滴,”克拉夫琴科说,“像酸液一样灼人。”
饿鬼的尸体开始闷燃和分解。数分钟后只会剩下几堆灰烬和萦绕在凛冽空气中的恶臭。没有骨头,而且这些地方以后什么也不会生长。这种加速的分解使人类无法获得用于科学研究的标本,所以饿鬼的生理解剖细节不为人知。
扎哈罗夫收集一点灰烬,封在一个信封里。他收到长期命令,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采集样本。
试图活捉饿鬼的尝试被证明难以实现。它们无法被制服,而且对镇静剂具有充分的抗药性。人类只能依靠目击者的描述、模糊的照片、脚印的石膏模型和灰烬残留物的实验分析。饿鬼似乎没有任何形式的社会结构或领导阶层,没人看过它们的后代,它们的繁殖方法也无人知晓。它们看起来都很相似,没有明显的性别差异。
这支队伍匆匆上马,出发去截击另一队敌人。
树林越来越密集,迫使他们放慢脚步。他们沿着山坡上的足迹,下山来到一条冰封的曲折溪流旁。小溪隐匿在阴影之中,橙色的天空映衬着树梢。
奥赫钦突然勒马,示意其他人停下。他狐疑的目光四处打量。
微风变了方向,马匹尖厉地嘶鸣。
“有埋伏!”奥赫钦喊道。
空气中充斥着尖叫,饿鬼突然从对岸藏身的岩石和灌木丛后一跃而出。
一名战士被利爪一击斩首,他无头的尸体喷着鲜红的血液,像个可怕的破布娃娃又继续骑行了一会儿,最后从马鞍上摔落。另一名战士从坐骑上被拽下去;他的冲锋枪和手臂被扯掉了,头顶也被削掉。第三名战士的马嘶鸣着抬起前腿,把他甩到地上,摔断了他的腿。一个饿鬼立即将他开膛破肚,并咬断了他的喉管。
一个饿鬼蹿到扎哈罗夫上方的一棵树上,但是扎哈罗夫没等它扑向自己,便用波波沙冲锋枪向它一阵射击。饿鬼重重地摔在地上,有几根树枝被它压断。
战士们很快从最初的措手不及中恢复过来,催马向前冲。他们设法骑马离开伏击区,然后掉转方向从马背上无情地射击。这群饿鬼很快就被消灭。
扎哈罗夫跳下马来,和队伍中的军医一起冲向倒下的士兵。
两个人已经死亡。第三个人少了一条胳膊和顶部头骨,虽然可怕而且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仍然活着,而且没有失去意识。他没有喊叫,展现出俄罗斯战士惯有的坚忍克制的精神。但他已经救不回来,除了注射吗啡以缓解最后的痛苦外,军医无能为力,只能将他搂在怀里,直到他幸运地结束痛苦。
扎哈罗夫发射了一枚绿色信号弹,表示所有看到的饿鬼都已被消灭。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收集了牺牲战士的身份识别手册,以便妥善保存。尸体上的武器和装备被取走,每具尸体都松散地堆上石头,建起一座粗陋的石冢。坚硬的永久冻土把挖掘坟墓变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他们无暇处理。他们阴郁地默哀了一会儿,然后骑上马,牵着多出来的马匹继续前进。
由于这些行动的保密性质,政府没有为行动参与者颁发参战勋章。扎哈罗夫甚至不得给家属写慰问信。他可以推荐值得表彰的人追授勋章,但褒奖本身是保密的。亲属们永远不会得知他们所爱之人的死亡情况,只知道每个人都是“为了保卫他所爱的祖国而英勇战斗”至死。
他们回到了原来的路径。夜幕降临,星辰的寒光微微照亮了黑暗。气温继续降至零下五十度。这道足迹很清楚,队伍可以借星光沿着它继续行进几个小时,然后再停下来扎营。
营地设置了一名哨兵,外围挂上了信号弹的绊线。每个人都会轮流站岗,其他人睡觉。扎哈罗夫再次利用六分仪观测北极星确定他们的方位。
与往常一样,骑兵部队优先考虑马匹,拴好并照顾它们,检查伤情,让它们吃些牧草。最后战士们搭起帐篷,坐在里面吃饭,挤在温暖舒适的野外小铁炉周围取暖。
扎哈罗夫看到手下先得到了照顾,然后才狼吞虎咽地用热茶顺下自己的黑麦面包、荞麦粥和硬香肠。他特意拒绝了军官口粮,和士兵们吃一样的食物。根据规定,伏特加的配给也获得批准,但他严格禁止。在基地,战士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喝酒狂欢,但在任务中,他需要每个人都保持清醒和敏锐。
后来,他们清洁了武器,涂上低温天气下的润滑油,以防止机械装置冻结,并重新装满弹匣。他们有说有笑,用新闻纸卷起浓烈低劣的烟草,制成粗糙的烟卷,享受着抽烟的乐趣。
金属的闪光暴露出一枚基督教的小十字架,一名大兵把他戴在脖子上,隐藏在外套下面。扎哈罗夫像往常一样,装作没有注意到。
他见过太多好人无谓地牺牲——而且英年早逝——所以一点都不相信上帝。不过和他的战士们一样,他也是农民的儿子,理解他们的方式——他们粗俗的幽默,突兀的亵渎,他们的禁忌和迷信——只要有可能,他就会迁就他们。他也不理会他们对政权偶尔的抱怨。扎哈罗夫是一个务实的共产主义者,只要他的人在战斗就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扎哈罗夫在马匹疯狂的嘶鸣和跺脚声中惊醒。就在他和帐篷里的其他人摸索着寻找武器时,绊索照明弹刺眼的白光突然照亮了营地,自动武器的两轮射击声打破了宁静。
扎哈罗夫冲到外面。卡明斯基正在放哨,他的机枪枪口冒着烟。
“在那里,”他说着向那个方向点点头,“有两个,被照明弹晃得看不见时被我消灭了。”
当照明弹在咝咝声中熄灭,黑暗再次降临,队员们连滚带爬地进入营地周围的防御位置。他们在紧张的沉默中等待着夜视能力的恢复。漆黑的树林似乎充满威胁,一轮圆月在天上阴森地凝视。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最后,马儿们恢复平静,又变得悄无声息。
“我认为不会再出现了。”奥赫钦说。
战士们都放松了下来。扎哈罗夫走到克拉夫琴科身边,他正蹲在一个饿鬼化成的灰堆旁,陷入了沉思。
“我们很幸运,”扎哈罗夫说,“只有两个,马匹没等它们接近就闻到了气味。”
克拉夫琴科哼了一声。“这正是我担心的。”
“为什么?”
“饿鬼似乎并不聪明,中尉同志,不是我们理解的聪明,但是也不傻。它们像任何捕食者一样狡猾,整天都在互相尖叫、交流,沟通我们和其他队伍的情况。我们的信号弹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不幸的是,我们没法不用。我们没有无线电。”
“可以肯定的是,饿鬼知道我们的所有情况——我们是什么,在哪里,有多少人。那么,为什么它们每次只有几个或一小群来攻击我们?如果它们没有那么多,那么为什么不完全避开我们,去猎杀更容易的猎物?”
“我不知道。你这么说的话,就讲不通了。”
克拉夫琴科站了起来。“对,讲不通。”
余下的夜晚平安无事地过去,可战士们睡得并不踏实,在黎明前就起床了。匆匆吃过早餐后,他们在月光下继续猎杀。踪迹折向正北。
当第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树木,奥赫钦在远离踪迹的地方发现了某个东西,于是骑马过去仔细查看。他下马检查地面。扎哈罗夫也过去看他在看什么。奥赫钦拂去积雪,发现了泛黄的碎骨、卡其布碎片、几颗黑色纽扣,以及靴子和装备被割裂后的残骸。
“又一个饿鬼的受害者?”扎哈罗夫下马问道。
“对,中尉同志,但这个伙计死了很久。”奥赫钦弯下腰,从死者破旧的口袋里掏出一本身份证,它的红布封面已经褪色,还沾满了污渍。他不识字,所以拿给了扎哈罗夫看。
扎哈罗夫饶有兴趣地哼了一声:“内务人民委员部。”
附近有一把生锈的纳甘左轮手枪,扎哈罗夫把它捡起来,打开装填活门,转动弹巢,检查弹膛。所有七发子弹都已打光。“他并非不战而亡,”他瞥了一眼遗体,注意到一块头骨碎片上有一个小圆孔,“看来他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他带着这个。”奥赫钦说着举起一个棕色皮革制成的地图盒,被自然侵蚀得破破烂烂,但其他方面都很完好。他向里面看了看。“里面装满了旧文件。”
扎哈罗夫接过盒子跟证件,放进自己的马鞍袋里。“我以后再检查,我们需要继续前进。”
他们匆匆赶路。在西边的远方,一颗黄色信号弹像彗星一样划过森林上空。此后不久,他们听到微弱的枪声越来越密集。
“另一个小组也发现了饿鬼。”克拉夫琴科勒住马说。
枪声渐渐平息、停止。一颗绿色信号弹在空中升起。
“他们消灭了对方,”扎哈罗夫说,“我们走吧。”
终于,奥赫钦又停了下来,观察地面。扎哈罗夫看到足迹在被踩踏的雪地上伸出分支。在前面,越过这条分支,足迹变得更宽更深,数量也更多。
“饿鬼们在这里兵分两路,”奥赫钦说,“那些往西延伸的足迹可能遭遇了另一支队伍。”
扎哈罗夫点了点头。“这意味着我们跟上了饿鬼主力的踪迹,很好。”
前方是一大片被野火烧毁的针叶林,可能在去年春天或夏天由闪电引发,摧毁了数千公顷的林地才最终烧尽。被火焰烧焦的孤立树干在一片绝对荒芜的景象中显得格外黑暗和突兀。马蹄踩在雪层下烧焦的木头上,发出噼啪的声音。他们停下来扎营。
吃过饭,扎哈罗夫检查了牺牲的内务人民委员部成员的证件。他翻开身份证件,里面有一个严肃的年轻人的照片,还有身份证号码、签发日期、签发机构、军衔和职务等等。
“那么他是谁,中尉同志?”克拉夫琴科卷起了一支烟问道。
“国家安全少尉鲍里斯·斯捷潘诺维奇·苏希什维利,内务人民委员部内卫部队第十三步枪团。”
“他们是六年前在通古斯被屠杀的人,离我们这里很远,没有生还者。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扎哈罗夫把注意力转移到地图盒上。里面有一卷捆在一起的散页,组成了一份旧文件,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因为潮湿而污浊。他把文件解开,从上面一张匆忙写下的纸条开始阅读。
“他正要返回基地,”扎哈罗夫说,“他是团长弗拉基米尔·奥尔洛夫的信使。当饿鬼进攻时,奥尔洛夫意识到他注定要完蛋,就想保住这份文件,让苏希什维利把它送走。”
“这份文件有什么特别之处?”
“奥尔洛夫不只是在领导一次搜寻和摧毁行动,”扎哈罗夫说,“根据这份文件,他还被格列布·博基委以重任,博基是一名对超自然现象进行研究的内务人民委员部高级官员。代号为‘冥府行动’的任务是要对饿鬼起源进行调查,”他翻开到下一页,“在图鲁汉斯克的村庄,奥尔洛夫发现了这份文件。这是一位名叫格里申的白军军官的证词,他在一九二〇年三月被红军游击队抓获并审讯。”
克拉夫琴科吐了口烟,注视着发亮的烟头。“那是饿鬼袭击的首批报告之后不久。”
扎哈罗夫仔细翻阅了文件,原本的证词是手写的,然后打出了一个摘要。有些部分已经褪色,污迹斑斑,难以辨认,但他仍然能够阅读,足以拼凑出基本事实。
最后他说:“格里申是一个贵族,在革命前属于反动的黑色百人团,所以在内战期间,他加入了白色反革命分子,成为高尔察克海军上将的参谋。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在鄂木斯克沦陷和高尔察克的白军被迫撤退后,格里申被派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战士们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风像迷失的灵魂一样低吟。尽管帐篷里很暖和,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扎哈罗夫继续说,他的目光扫视着页面:“作为一个公认的神秘主义者,格里申声称他的任务是在北极地区进行黑魔法仪式,召唤饿鬼,其目的是让白军利用它们来对付布尔什维克。据称,高尔察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参加的两次极地考察中发现了这些生物存在的证据。”
“那么,如果这是真的,那肯定会适得其反,”克拉夫琴科说,“饿鬼不受人控制,它们不管政治立场如何,只知道屠杀所有人。不过,假如这个疯狂的军官召唤了它们,为什么他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不遣返它们?”
“他说没有能力纠正自己的错误。即使他能,审讯后他也被处决了。高尔察克一个月前在伊尔库茨克被捕,不过在审讯期间,他从未被问及饿鬼,没有人怀疑白军与此有关。当然,高尔察克也被处决了。由于某种原因,这份文件从未被送到莫斯科。它被遗忘,最后在图鲁汉斯克蒙尘,直到奥尔洛夫发现它。”
“那冥府行动呢?博基没有跟进吗?”
“他在‘大清洗’期间被清算了。没人再热衷调查超自然现象。”
克拉夫琴科厌恶地摇了摇头,把烟头扔进炉子里。“他们枪杀了所有能给我们提供情报的人。”
扎哈罗夫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塞进盒子里。“好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的上级会愿意看看这个。”
他们进入了梦乡,但扎哈罗夫只让他的手下休息了宝贵的几个小时。在被烧毁的区域之外,森林继续延伸,但随后又逐渐稀疏起来。很快,针叶林就完全消失,让位于荒芜的冻土平原,在晨光中,一片空旷的蓝白色地带延伸到地平线。这里生长的只有苔藓、地衣和野草,所以呼啸而过的刺骨寒风无可阻挡,抽打着他们这支队伍。
他们遇到了一个穿着皮大衣的人,他用一根长杆驾驭两头驯鹿,拉着木制雪橇赶路。他是涅涅茨人,属于生活在北极的本地部落之一。近年来,政府曾试图逼迫他们放弃传统的游牧生活,所以当他看到士兵时也很警惕。
奥赫钦是埃文基人,另一个以放牧驯鹿为生的民族,他骑马上前打招呼。奥赫钦说了那人的语言,然后涅涅茨人用他的杆子朝远处的蓝色山脊线比画。最后,那人继续前进,奥赫钦回来向扎哈罗夫报告。
“他来自一个逃离饿鬼的部族,中尉同志。他说它们的洞穴在那些山丘的另一边。”
扎哈罗夫点了点头。“那是足迹延伸的方向。”
黄昏来临,天上出现了北极光,闪烁的绿色光带在黑色的天空中飘动,投射出异样的光辉,亮得足够让人阅读。伸向山脊的上坡变得崎岖不平。扎哈罗夫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看不到任何脚印,但奥赫钦仍能辨别出模糊的踪迹——脱落的石头、碎裂的冰块、踩伤的苔藓——他们沿着踪迹一直走到山顶。山的另一面急剧下降,形成陡崖,踪迹伸向一条狭窄的山沟。
他们列队下到山沟里,马匹小心翼翼地在山底松动的碎石上选择道路。奥赫钦骑在前面,然后停了下来;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
前面的踪迹终于消失在它的源头——一个直径约为三米的不规则洞窟,周围堆满了冻土。他们探头望进洞口,一股恶臭从下面飘来,马匹变得惊惶不安,打着响鼻往后退缩。战士们下马,从肩上取下枪支,往后拉回枪栓。
“波戈金!”扎哈罗夫说,队伍中的工兵走出来,“轮到你上阵了。两个人跟他一起下去,掩护他。”
波戈金从自己的马褡裢中取出两包炸药并背在肩上,在两名战士的协同下爬进洞里。
“上士同志,有没有人试过从这些老鼠洞里一直钻到最里边,查明它们的去处?”卡明斯基问道。
“有一支队伍曾经那么干过,”克拉夫琴科说,“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奥赫钦认为他们一路到了地狱,那里是恶灵居住的地方。他说饿鬼在下面产卵,然后钻到地面。”
克拉夫琴科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在白军出现之前,他的族人早就在这里生活。他们比我们更了解这片土地。”
爆破小组打开了手电筒。在光束中,他们发现这座洞窟是一条粗糙隧道的入口,隧道以一定的角度延伸至地下的黑暗中,穿过永久冻土,深入坚硬的岩床里。这种地质特征在西伯利亚的喀斯特地貌中并不罕见,但这显然不是侵蚀形成的自然结构。它太直了,样式太过一致。只不过饿鬼到底如何挖出隧道,这是另一个未解之谜。
波戈金在入伍前曾是一名地质学家。他咬着自己的小胡子,用富有经验的目光仔细查看粗糙的灰色石灰岩,注意到墙壁上的裂缝、从顶部掉落的碎石堆,以及其他不稳定的迹象。他放下背包,开始拆开一卷引线和TNT炸药包的包装。
他的两个护卫手持武器,若有所思地在旁边警戒。因为空气寒冷潮湿,充满了刺鼻的饿鬼气味,他们俩都皱起了鼻子。然后他们紧张起来。
在隧道的深处,他们可以听到不断接近的脚步声——扁平脚板拍打地面、形成回声,利爪在地面上摩擦。
波戈金手脚利落,迅速把高爆炸药安放在隧道的关键薄弱点。没有时间钻孔盛放炸药,也没有时间进行双倍装药。他在每个炸药包中插入一个起爆雷管,然后在雷管上各接一小段引线,又轮流把两条引线的另一端绑在一条长长的环形主引爆线上,这样所有炸药就可以通过一根引信同时引爆。
他的护卫用手电筒照着漆黑的隧道,但是照不到下面潜伏着的东西。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还可以听见咝咝声。然后,脚步声加快,又有人加入其中。战士们瞥见一眨不眨的眼睛发出险恶的寒光。
“它们来了!”一名战士喊道,“瓦西里,快点!”
“拖住它们!”波戈金说,“我快弄完了!”
随着凶恶的号叫在回荡,战士们将照明弹扔进隧道,晃瞎敌人的眼睛,然后开火。冲锋枪的沉闷响声在隧道有限的空间内震耳欲聋,子弹在墙壁上弹跳时溅出火花。钢制空弹壳哗哗地掉在地上。号叫声停止,照明弹燃尽。战士们停止射击,耳朵里嗡嗡作响,鼻孔里充满了无烟火药蓝色烟雾的刺激气味。
形势缓解只是暂时的,跑动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小心爆炸!”波戈金说着拉动了环形主线末端的拉动点火器。一根三十秒的引信开始燃烧,发出剧烈的咝咝声。
他的同伴们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隧道并爬出洞口。波戈金努力跟上,然后滑倒了。外面的两人慌忙伸手把他拖了出来。在地面上,其他队员已经撤到了安全距离。三人争先恐后地跑向他们。
在他们身后,伴着一声闷响,一股浓烟和碎片从洞口喷出。
扎哈罗夫等空中的烟尘散尽,小心谨慎地冒险走到摇摇欲坠的洞窟边缘,仔细观察。洞口已经坍塌,完全被碎石填满。他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其他人身边。
“干得好,同志们,”他说,“洞口封住了。”
他拿出六分仪,所有已知的饿鬼洞窟的位置都得被记录下来。当他在笔记本上标注时,远处传来隆隆声,大地在他脚下颤抖。
奥赫钦惊呼了一声,他平时高深莫测的亚裔面孔因为惊恐而绷紧。他指向北方,扎哈罗夫皱了皱眉头,举起望远镜。他的心中一沉。
“那是什么?”克拉夫琴科问。
扎哈罗夫没有说话,只是把望远镜递给他。
克拉夫琴科自己看了看,用乌克兰语狠命诅咒。几百米外,一座巨大的山口突然喷发,尘土飞扬。饿鬼像猴子一样从里面爬出来——一波又一波,瘦削的身影在北极光的照耀下聚成密密麻麻的一群。他发出一阵叹息,把望远镜递了回去。
“这是一次全面入侵。”他说。
扎哈罗夫严肃地点点头。“就跟六年前一样,在那个团被屠杀之后,内务人民委员部不得不调来空军,用毒气弹轰炸这些洞窟。”
“所以饿鬼每次只攻击几个。它们是诱饵,引诱我们的支队北上,过度延长我们的战线。我们是这里的唯一防线。”
扎哈罗夫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有多严重。德军已经占领了苏联西部的大部分地区,因此重要的工厂已经被拆除,并撤离到乌拉尔山脉以东更安全的地方。这些工厂的原材料来自西伯利亚。一次大规模的饿鬼入侵可能会威胁到对战争至关重要的基础设施。古拉格的许多强制劳动营和流放地也位于那里,饿鬼的攻击也很难让这些可怜的囚犯获释。
他翻身上马。“撤退!”
队伍向山脊退去。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激烈嚎叫,饿鬼们看到他们,追了上来,它们的眼睛泛起邪恶的光。扎哈罗夫知道,它们冲刺的速度跟马匹一样快,而且有更强的耐力。
这是一场他赢不了的赛跑。
他们骑着马冲上山沟,到达山顶时,扎哈罗夫示意停下。他抓住波戈金的袖子说:“快马加鞭!警告少校!”他把装有文件的地图盒和记录洞口经纬度的日志本塞到他手里。
“明白,中尉同志!”波戈金用鞋跟踢了踢马,飞驰而去。
扎哈罗夫转向克拉夫琴科,他把蓝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坚定。“我们必须拖住它们,为波戈金争取一个逃走的机会。”
克拉夫琴科略微点点头,下马转向其他人。“同志们,我们在这里坚守,一步也不能退。”
其他人知道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服从。他们不是为斯大林而战,甚至不是为俄罗斯母亲而战。他们战斗的初衷跟自古以来的所有士兵都一样,他们为彼此而战。
翻身下马之后,他们匆忙在山沟一侧的巨石堆中各就各位,卸下所有的备用弹药,放走所有马匹;没有多余人力牵马。悬崖峭壁过于陡峭,难以攀登,所以除非饿鬼从两侧走十几千米,绕过山脊的远端,否则它们只能从这边过来。
尽管人人都知道这没有用,但还是发射了一枚红色紧急信号弹。救援不会及时赶到。几名战士在自己身上画十字,这是东正教在战斗前的古老风俗,红军中的许多普通士兵出于习惯仍然在沿用。最后一发照明弹被打出去,它乘着降落伞飘在空中,饿鬼们愤怒地号叫,咬牙切齿,试图遮住眼睛,不看闪烁耀眼的光芒。
奥赫钦将他的狙击步枪架在一块岩石上,开始以最快的拉栓速度进行射击,远距离击杀那些生物,只有重新装弹时才会停下射击,用拇指把更多子弹压进弹匣。
很快,卡明斯基的机枪也加入战斗。随着他的射击,机枪的弹盘慢慢旋转,空弹壳从底部飞出,曳光弹的红色线条从空中划过。
照明弹燃尽,黑暗又像雾霾一样笼罩下来。
“稳住,同志们!”扎哈罗夫喊道。
尖叫的死亡浪潮涌进山沟。
“开火!”
冲锋枪猛烈射击。前面的饿鬼跌跌撞撞地倒下,但后面的没有动摇。这些生物不顾伤亡,跳过倒下的饿鬼,继续冲过来。战士们陆续射杀它们,当分解的尸体堆积在陡峭的山坡上时,他们被不断升起的恶臭熏到呕吐。他们投掷手榴弹,爆炸射出致命的弹片,切入灰色的身体。当他们的非人类敌人拥入山沟时,这里变成了一座屠宰场。
可这些生物似乎无穷无尽:还有更多争先恐后地从山口中拥出,只要他们还有弹药,就能挡住疯狂的敌群。很快,他们咬牙切齿地用力插入最后的弹匣,一个接一个地打光了子弹,那些流着口水的饿鬼在嗜血的尖叫声中贪婪地向前涌来。
有两名战士在这些怪物扑过来时,用手榴弹炸死了自己,也炸死了自己的敌人。
克拉夫琴科丢掉了没有子弹的冲锋枪,用军刀刺入一个饿鬼的肚子里,直插到刀柄处。他恶狠狠地向上撕扯,但没有内脏撒出,只有一股黑色的酸性汁液涌出。钢刀溶解,他也尖叫起来,因为酸液侵蚀了他的衣服,灼烧了他的肉体。
奥赫钦用自己的最后一颗子弹打穿了一张邪恶的脸,然后握住步枪的枪管,像挥舞棍棒一样用木质枪托砸碎了第二个敌人的头骨。下一个饿鬼把他的头撕了下来。
卡明斯基抗拒地大吼,站起来把冒着烟的DP-28轻机枪抬到腰间,用子弹扫射饿鬼。当子弹打光以后,他把枪扔到一边,挥起一把军用铁锹。锹刃的一侧被磨得很锋利,所以它也可以被当成斧子使用——或者作为一件武器。他像挥舞战斧一样挥舞着铁锹,像古代的武士一样劈砍饿鬼,笑着用犹太人的意第绪语咒骂它们,把它们的血溅到岩石上,直到最后它们把他淹没并肢解。
扎哈罗夫的托卡列夫军用手枪有八发子弹。他向最近的饿鬼射出七发,将其击倒。然后,另外三个饿鬼向他扑来,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一周后,满载弹药的图式轰炸机在山脊上方的高空飞行,机组人员无法看到扎哈罗夫和战友们被咬碎的骨头,不过他们可以看到冻土上的山口。
秘密战争还在继续。